喬歡不在店裡的那兩天,因無法分身,李芳好不得不放喬青羽自己坐公交車上學放學。突如其來的「自由」,卻讓喬青羽心生不安。
在公交車上,她總感覺有人偷偷盯著自己。為了避開學生群,上車後她會盡量往後擠,直到踏上高出兩個台階的後半部分,遁入面色麻木的上班族群;為了躲開不請自來的竊語,她會習慣性地在耳里塞入耳機。有那麼一兩次,彷彿要抓個現行似的,她猛地將視線朝學生群掃去,卻只看到那些與她無關的年輕背影。明盛也在他們之中——這讓她很意外。
她想,也許是自己對彩色頭髮太敏感了。圍著明盛說話的幾個男生一看就是混社會的,其中有一個就是一頭黃毛。
上次在校門口奶茶店圍著自己的那群人中也有個黃毛——喬青羽仔細回想著,開始憎恨自己當時太慌張了沒記住他們所有人的面龐——但和今天公交車上的這個應該不是同一個。
馬上她又生氣地想,就算是同一個又怎樣,明盛和他們一夥,不是太理所當然了嗎?
下車後她就去店裡吃晚飯,李芳好的不斷催促使得她不得不一口氣把熱氣騰騰的麵條吃完。喬青羽因此推測報警並沒有起到預計的效果,那幾個人照樣不請自來。她很想問問李芳好卻不敢開口。連續兩天,她在店門口的台階上發現幾攤大小不一的鮮紅印記——一開始她嚇壞了,以為是血,但看清後她舒了口氣,是油漆。
可是,為什麼會有紅色的油漆?
為什麼要把喬白羽的東西都扔了?
喬歡回來的那天是禮拜六,店裡比平日早半個小時歇了業。李芳好洗衣服,喬陸生看電視,喬勁羽躺在裡間和同學發簡訊。喬歡洗完澡回到房間,打著哈欠要上床時,已經坐在被窩裡,貼牆靠著的喬青羽合上了從圖書館借來的《卡拉馬佐夫兄弟》。
「喬歡姐,」她直截了當問,「那幫人是不是往店門上亂塗亂畫了?」
「沒有的事,」喬歡朝她誇張眨眼,「瞎想什麼呢!別瞎操心哈。」
喬歡並不擅長說謊。喬青羽笑了下,沒再追問。
這一天除了喬勁羽,一家人都睡得異常地早。半夜,也許是凌晨,迷迷糊糊中喬青羽感覺身邊突然空了。睜開眼,木門下方的縫隙里透出暗黃的光,是客廳亮著小燈。
隨即傳來走出門的腳步,聽著三個大人都在。燈一黑,大門發出緩慢但清脆的啪嗒聲。
喬青羽頓時清醒了,想也沒想就跳下了床,胡亂穿上褲子和外套,也跑了出去。
她很快就捕捉到了他們步伐匆匆的背影。在朝陽新村的大門口,三個大人拐向麵館的方向,半分鐘後喬青羽過了馬路。和上次一樣,她躲在對面的梧桐樹後,鬼鬼祟祟朝這邊張望。
蒼白的路燈下,喬家手工麵館的銀灰色鐵卷門被一些橫七豎八的鮮紅大字塞滿了:
艾滋病一家!臟!狗娘養的!
極醜陋,極兇殘。還用笨拙的筆觸畫了個女孩,擺出極其污穢的姿勢。觸目驚心。喬青羽閉上眼,難受地幾乎窒息。
對面傳來刺耳的刺啦聲,捲簾門被打開,又拉下,喬陸生從店內拎出幾桶油漆,搬出幾把椅子,和李芳好、喬歡一起,馬不停蹄地開始往門上刷棕色的油漆。
喬青羽快步離開了。
她一口氣跑到了運河邊。河水靜謐,空氣無聲,這個時間馬路上竟沒有一輛車子通過。寂靜中喬青羽轉頭望見不遠處那棵巋然不動的、張牙舞爪的古樟,走了過去。
這次,官方的保護牌亮潔如新,不再貼著明盛的警告。
幾個月前何愷在樹下被明盛威脅的場景跳進腦海,進寰二中後這黑暗的幾個月,就像這漆黑的河水一般,令人窒息。
全是明盛開的頭。
抬頭,交錯無序的樹枝被無數蒼綠的葉子覆著,像一張巨大的網,沉沉壓住了天空。樹榦上爬滿無數褶皺,是乾裂的,沒有生命力的樹皮。
喬青羽跨進低矮的圍欄。
這幾天她隨身攜帶那把古銅色的美工刀,它不重但結實地躺在褲子口袋裡,拉得褲子有點變形卻令喬青羽很有安全感。剛才,出門儘管匆忙,但刀仍在。
靠近樹榦,喬青羽緊抿嘴唇,亮出了冷色刀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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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一一早,明盛在課桌內發現的奇怪恐嚇信引發了班裡的熱議:僅有「收手」二字,寫在一塊半個巴掌大的棕色樹皮背面。為什麼是恐嚇信呢?因為——這是明盛自己解釋的——樹皮的一角被火燒焦了,表示這個人在用火威脅自己。
「靠,你不是為了籃球賽什麼都忍了嘛,怎麼還有人惹你啊,」專程跑來湊熱鬧的陳予遷興奮不已,「幹嘛用樹皮啊,哪個神經病啊?」
「我也想知道,」明盛聲音不大卻極有穿透力,不打折扣地竄進喬青羽的耳朵,「是誰特意與我過不去,連一棵老樹都不放過。」
「寫的是』收手』,是不是你欺負哪個小姑娘了把人家逼急了呀?」葉子鱗心不在焉笑道。
「那是你,」陳予遷替明盛反駁,「你看你那花痴樣,昨天阿盛比賽你都不來去哪混了……總算把江濱的那個妞拿下了?」
葉子麟笑聲猥瑣:「昨天是我的大喜日子,不宜廣播,細節待會兒跟你們說~」
換座位後明盛脫離了後門邊的「寶座」,也掛在了教室的中軸線上,不過是中軸線另一側的第五小組最後一排,與第四小組緊緊貼著,距喬青羽不到兩米。他們說話間不少人湧向後排想一睹恐嚇信的真容,明盛便任由他們傳看。喬青羽低頭對著英文課本喃喃,心思卻隨著那塊樹皮,在教室里飄蕩了一圈。最後,右前方的關瀾站了起來,把樹皮遞到坐在喬青羽身後的,伸出右臂越過喬青羽頭頂的高馳手中。
「誰這麼無聊,」關瀾面朝後排站著,左手叉腰,右手因打抱不平而不自覺叩響喬青羽的桌面,「阿盛,肯定是育才那幫人故意找茬,激怒你,影響我們校隊比賽!」
「啊,那就不能掉進他們的圈套,去年不就是比賽前故意找阿盛單挑嗎?」鄧美熙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挽上關瀾的手臂,「害得阿盛被處分,影響了比賽的發揮,好過分哦……」
話是對著關瀾說的,落進的卻是全班的耳朵,當然包括喬青羽。以前,她怎麼不覺得鄧美熙如此造作?
「去年育才的那個肥仔都被開除了,」葉子鱗扯著嗓子,「我就不信他們還敢來第二次。」
樹皮在高馳手裡翻來覆去:「為什麼要寫在樹皮上啊?這肯定是我們本校的人放在阿盛課桌里的吧?今天早上誰最先來教室,有沒有看到外班的人來教室?」
「我開門的~」前排轉過腦袋的蔣念像小學生一樣舉起了手,「但我坐第一排沒注意哦~」
「我第二個到,沒看到外班的人~」新坐在後門邊的楊文西開口,「可能不是今天早上放在阿盛課桌里的呢?」
「看這刀痕就知道,割下來的時間並不久,肯定是這一兩天,」高馳摩挲著樹皮若有所思,「看著有點像樟樹的皮……」
一片「名偵探高馳」的逗笑聲中,喬青羽悄悄吸了口氣。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所在的高二5班這麼團結,也深刻體會到明盛的可怕:他似乎什麼都不用做,就可以調動全班的力量。
更可怕的在於他的沉默。用他在乎的老樹來威脅他,喬青羽不信自己在他眼中和在別人眼中一樣,是個透明人。
上課鈴聲的響起打斷了一整個教室的破案現場,可喬青羽知道這件事不會停。很快,她就會變成全校同學的通緝對象。英語小鄔老師在黑板前講解生詞,她心神不寧無意識地轉著筆,數次把筆掉落在地上。第三次,她彎腰撿起筆時,被小鄔老師點了名。
「你來把這些例句讀一遍。」
因為心虛,喬青羽讀得磕磕巴巴。在順雲一中英語也算是她的強項,可在寰州二中,就像所有其他科目一樣,她的英語平平無奇,口語更是因為生硬而顯得有點土氣。此刻,她信心全無,對著黑板小聲讀完,緊張地全身毛孔都張開了。
「看你渾渾噩噩的,」小鄔不滿地說,「站著聽吧。」
喬青羽垂下頭,臉紅到耳根。生平第一次在課堂被當做差生般對待,她無地自容。
「老師,」明盛懶洋洋開了口,「她站那妨礙我們後排的視線~」
小鄔瞪大眼,無奈的視線越過喬青羽,臉上有一種不易察覺的委屈巴巴,夾雜著軟綿綿的責怪:「那你說怎麼辦?」
「站後面啊。」
沒等小鄔點頭,喬青羽就拿起書,自覺地擠出了座位。她目不斜視,直到貼著教室後面的黑板站定了,才注意到明盛雙手十指交叉抱著頭後仰的得意之態。他座椅比別人更靠後,右膝抵著桌沿,那副悠哉的姿態,放在順雲一中任何一個老師的課堂上,都是要被罰站的。
小鄔繼續生詞的講解,喬青羽遂把目光放到黑板上。明盛的後背距她僅一米,就在左前方。餘光里,她看到明盛把雙手放回桌上,而後又像之前一樣,雙手交叉放在了腦後。
不過,這次他手裡夾著紙條,上面有著三個龍飛鳳舞的字:是你吧。
這個舉動令喬青羽心臟砰砰跳,小鄔一回身,她趕緊把視線放回黑板。是我,她憤憤地想,明知道是我為何還讓樹皮在班裡傳閱?
十幾秒後明盛收回手,刷刷刷又寫了幾個字,然後和方才一樣,十指交叉托住後腦勺,順便把紙條送到喬青羽眼前:
「我說過了,互不干擾。」
略一回憶喬青羽就想起來了,上次在教室,自己讓明盛幫忙問喬白羽真正的死因時,他確實說過這四個字。
當時她並未在意,潛意識裡,她只把這幾個字簡單理解為明盛拒絕幫助自己。此刻,他再次提起,她才明白他是在認真地和自己劃清界限。
緊接著她猛然意識到,自己越了界。
答案很明了,明盛不是隱藏在黑哥背後的「共犯」——他主動拒絕和自己有任何關聯。而且,黑哥提到明盛就逃,自己難道忘了?
至於他是否知道黑哥他們對麵館的所作所為,這不重要。換言之,即便他知道並以此為樂,喬青羽也不能說什麼——畢竟,黑哥他們做的,並不關他的事。這件事的始作俑者,是葉子鱗。
是自己,聽任憤怒淹沒理智,把明盛當成了理所當然的靶子。
一種前所未有的羞恥感席捲而來,雖站在明盛身後,但喬青羽的感覺卻像是自己站在他眼前,強迫他看自己肢體亂舞的醜樣。莫名的害臊,使得她抬不起頭。
真想時光倒流,收起美工刀,收起暗夜中可笑的堅定,讓那棵歷盡滄桑的古樟繼續靜默,但毫髮無傷地佇立著。
明盛沒再寫什麼,而是捧起一本英文小說,瞬間沉浸了進去。小鄔老師在黑板上寫了幾個關鍵詞後往講台一坐,讓大家寫小短文,教室里突然陷入死寂。最後邊,巨大的複雜情緒車輪般碾過唯一站著的喬青羽,沒人注意到她把手伸進校服口袋,攥緊了貼著大腿的美工刀。
她相信,這次是理智幫忙做的決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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約到葉子鱗非常簡單,但見到他就沒那麼順利了。在天台吹了半小時冷風後,喬青羽接到葉子鱗的簡訊,讓她去禮堂的後台。
禮堂後面的小門沒鎖,但出乎意料地沉重厚實,隔絕了外頭的光。喬青羽摸索著探進了自己從未踏足過的陌生區域。轉個彎,黑漆漆的走廊盡頭,只有「安全出口」的小牌子散發出遙遠清幽的綠光。喬青羽停下腳步,喊了聲「葉子鱗」。
不見回應,她也不敢往前,就回頭了。退至剛剛轉過來的彎道,突然耳邊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「啊」。
喬青羽被嚇得一個哆嗦。葉子鱗哈哈大笑。
「你……」
「小喬約我幹嘛?」葉子鱗油腔滑調地說,打開手機電筒,學著電視里的恐怖片,把電筒從下而上對準自己的下巴,看起來猙獰而驚悚,「你剛剛是不是怕死了?」
喬青羽掉頭往前:「出去說。」
「是不是黑哥他們欺負你了?」葉子鱗跟著她,提前一步按住了門,高大的身軀擋在喬青羽面前,「你怎麼不早點來找我呢?我幫你啊。」
他氣息很近,喬青羽不得不後退兩步:「我找你就是想問你,為什麼要把我的□□給那些人?」
「黑哥是個很溫柔的大哥,可以保護你,」葉子鱗輕輕一笑,「再說,是你自己同意的啊,黑哥跟我說,他們那麼多兄弟加你,你一個個都同意的啊!」
喬青羽語噎。
「想要朋友就說嘛,」葉子鱗的聲音突然曖昧起來,身影不斷壓近,「我最懂女孩了。我看到你第一眼就知道你很需要呵護,你惹到阿盛,其實我比誰都急……你皮膚這麼白,天天冷著臉,跟冰凌一樣,可我就是喜歡冰凌,多乾淨多純潔……」
說話間喬青羽感到有什麼爬上了自己的胳膊,像一條蛇。很快她反應過來,是葉子鱗不請自來的手在她上臂遊走。
「葉子鱗!」喬青羽怒吼,一把甩開他,「你噁心!」
說完她把眼前的身影用力一推,衝出門外,跑進花園。
葉子鱗沒有跟過來。
在花園裡喬青羽慢慢恢復了平靜。摸到褲袋裡的美工刀,她鎮定思緒,再次走向了禮堂。
可葉子鱗不見了。她尋找著,終於在操場籃球場邊的看台上望見了那個令她憎惡的身影。
繞到葉子鱗身後,喬青羽拍了拍他的肩:「跟我來。」
眾人的訝異中,她把葉子鱗帶下看台,走至避開眾人眼光的角落,剛站定就分毫不差地把美工刀架在了葉子鱗耳朵下方的脖子中間。
「你想幹嘛……」葉子鱗瞬間腿軟。
「這是一把嶄新的美工刀,」喬青羽一步一步,拿刀的右手紋絲不動,逼著他靠緊了看台的側牆,「可以輕易切開你的皮膚。知道這薄薄的皮膚後面是什麼嗎?」
葉子鱗的聲音很虛:「我警告你喬青羽,如果你敢……」
「頸動脈,」喬青羽打斷他,把寒氣逼人的刀刃平平壓在葉子鱗的脖頸,「既然你說我像冰凌,那我就告訴你,冰凌是怎樣的鋒利。」
葉子鱗雙眼像金魚一樣凸起,顯出不可思議的驚恐神色。
「讓黑哥他們別再來我家的店,」喬青羽說,「你是始作俑者,必須把這件事解決。」
「我就是把你的□□給他們,我跟他們沒那麼熟!」葉子鱗叫屈,「我都不知道他們對你幹了什麼!」
幾米外的操場邊緣,有幾個女生嘰嘰喳喳經過,其中有個人往這邊瞅了好幾眼。見葉子鱗的頭輕微偏了偏,喬青羽立馬加大了右手的力度:「別動。」
「我真和他們不熟!」葉子鱗哭喪著臉,「就是我想追二十二中的一個女生,黑哥幫我加上她的□□,作為交換,我也給他一個女同學的□□,就這麼簡單!」
「他天天騷擾我家的店……」
「跟我有什麼關係!」葉子鱗突然大喊一聲。
「你別以為我不敢動手,葉子鱗,」喬青羽陰沉著臉,「你不答應解決這件事,我就在你脖子上劃一道口子。」
「問題是我做不到,」葉子鱗一臉苦相,「我都說了,我跟黑哥不熟。」
「我不管。」
「問題是你自己……」
葉子鱗的話沒說完。一個身影從天而降——明盛直接從看台上跳了下來。
看清明盛的瞬間,喬青羽的右手像是有自我意識般抬了起來,隨即又失去理智般使勁砸向葉子鱗的肩膀。在葉子鱗誇張的驚呼聲中,另一隻手憑空伸出,牢牢握住了美工刀的刀刃。
等喬青羽反應過來,明盛手上淌出的血已經染紅了刀尖。